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上轻轻地打圈抚，面色忧愁，美丽的眼睛红的嘴微微下垂。周莲子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，比如怀胎不到三月不能对外言，准备扶她去人少的地方落座，就见那双柔波凄怨地落在一碟油蝴蝶酥上，

        “好看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周莲子大气不敢出，眼睛直直盯着正前方的一列字：银坛新讯——刘玉蓉艳压四金钗，《楚江梦》夺魁挑大梁，上仙山剧院热烈上映中。反反复复，来来往往，字变得陌生，也不知看了多久，回过神来，脑子里都萦绕着烈的油墨味。

        卫夫人讶然，“你不记得我？我可知你，白早让我陪你，我在这里，何雨眉不敢来。”她有些得意地撅起嘴，“何家也得给我几分面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总长没有闺女，只有一个当爹又当娘拉扯长大的妹妹。理由好充分，

        何总长夫人和屈家沾亲带故，总长慧眼识英，瞧屈白昉年少有为，举荐他去军校读书，刚毕业就调回边亲卫，带他上山剿过匪，杀退过红鬼，也逮捕过写大字报游街的进步学生。年纪轻轻，该走的路一步没少走，该造的孽一次没少造，就算是三十岁当次长，履历一层层扒下来，绝对够格挣个辉煌。二十六岁这年，何总长便要给他补上人生大业舆图的最后一块，同样也是自己安享晚年的保险箱的最后一把钥匙——亲上加亲。

        婚礼当天只有何大太太象征来吃了杯酒，也是来时脚步匆匆，去也疑问重重。临走前拉着周莲子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，愣是没从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发现什么阴谋诡计。

        ***      ***

        这些人都是屈白早一个个指给她看的。她穿了一套收腰大摆的洋裙，脚藏在拖地的裙摆里，走到哪里都是焦点。周莲子听见那些女人偷偷猜测她踩了多高的跷，鹤立鸡群像个唱旦角儿的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接下来一整晚的宴会，果然何小姐的视线隔着人群三番两次试探，可也到此为止了，她临走前不甘心最后望了一眼，刚好对上周莲子心虚的眼神，正要好好儿出口恶气，那遭恨的屈白早不知从哪个犄角儿里窜出来，凭空一挡，再厉害的眼刀撞上她的铁布衫都要打溜弯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几乎要栽进报纸怀里，腔里藏着的小兔子一口气冲到了嗓子眼，只要张一张嘴——呼也好，说话也好，他就能从那两扇齿门之中窥到一丝端倪。

        隔着一扇纸，近得能数清眼前人的睫，可就是这么近，却让她失去了应有的距离感——屈白早说她撅着的嘴能挂油瓶，哪有那么翘呢，多蜻蜓点水地扫过他高的鼻梁。

！

        周莲子比她矮大半个，被拖在后踉踉跄跄，好不狼狈。她努力往屈白早后缩，可那人就不如她的意，一把将她推上前，

        周莲子在当晚的喜宴上见到了许多人。有看起来很开心笑起来假惺惺的新娘子何小姐，有看起来不开心但视线一直在甜品区打转的卫夫人，还有看起来很开心就是真的很开心的女明星刘玉蓉。

        屈白昉深有同感。于是干净利落地回绝了何小姐，一个月后，迎娶了名不见经传的周莲子入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卫夫人有一张风情万种的脸，二十啷当的年龄，举手投足像百年行的狐狸修行成，偏偏说起话来不谙世事，天真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周莲子不知该如何回话，她与卫夫人素不相识，而对方好像并不在意，开口就是家长里短，都不怕说错话认错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周莲子被人从后揽过腰，一撞进后的膛。脸一偏，屈白早早已好整以暇地望向她，那张有八分相像的漂亮脸笑得开怀，眼神莫测，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去外面透透气，”屈白早揪着脖子上一条丝项圈难受得摇晃脑，“真是他娘的......受活罪。”她招来侍者耳语两句，不多会儿，周莲子便察觉边换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月过去，三个月过去，半年过去，政府大楼里空降来一位年轻才俊，留洋背景，金学历，书香门第，何府终于扬眉吐气。大好日子，总长也不计前嫌，下给屈宅一封阖家共邀的喜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好饿，为了穿这条新旗袍，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。六儿说我是瞎折腾，他一个男人懂什么，这匹料子光是裁就花了三个月，尺寸比着刘玉蓉得，我好不容易把腰贴合，可今儿这么一瞧，她竟还要瘦一匝圈，真是气煞人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当哥的，我也是当哥的，都是兄妹相依为命，雨眉交给你，我们就是一家人，有何家撑腰，你还怕白早日后没有指望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好不凑巧，这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被不依不饶的屈白早逮个正着，她眼珠子骨碌一转，满肚子坏水往外冒，揪着周莲子跑下楼，非让哥哥断公。

        屈家大宅十年前就被划进租界，彼时还差点被抽高的屈老爷用十箱烟钱贱卖给洋人。万幸房契地契早早叫屈白昉偷了，屈老爷被打成条死狗扔在路边晒了三天也没让他心，冷眼旁观亲爹暴尸荒野。人前脚断气，后脚他就喊了丧葬队，敲锣打鼓唢呐，殡仪钱大把洒，全缟素守了七天的灵，再一迈出门，锦洲城上下谁不夸他是孝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哥好看，还是我好看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呀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可惜她没法儿再试一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