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伍参谋……”
伍秀泉抬起像灌了铁水一样的眼,挣扎着看向声音的来源:彝族少年说话带着似有若无的川音,而在一片风雪中,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正渐渐和记忆中的脸重叠。
“秀泉,”恍惚中,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温和声音。
“走吧,”那个人对他说,“我们就快胜利了……”
伍秀泉的思维已经变得很迟钝了。每迈开一次麻木的双脚,他的神就更游离一分。海市蜃楼一般的幻象在他眼前一个接一个的乍现,又如皂泡般刹那便消失。他在那些皂泡中看见了沃尔洪卡的街灯、印着伊里奇像的糖、伏龙芝的校场,然后才是刘博兼,坚定的、炙热的、忠诚的,刘博兼。
“刘博兼,你为什么现在才来……?”伍秀泉在迷迷糊糊中问他。
山谷中除了狂风的呼啸,没有别的生灵回应他。
他冻得僵直的脚从一窝又一窝厚厚的积雪中出来,无意识地向前迈进。
“首长!”他的幻想被耳边的呼喊骤然打断,“我们到了,我们真的到了!”
转过最后一个山,雨雪蓦然消散。一辇巨大的金轮如从须弥之界升起一般,照耀在了皑皑的雪山上。
他们终于登上来了。
远,军蚁一样黑压压的大队正在向山脚下的达维城前进;而伍秀泉靠警卫员搀扶着,以最后的一点意志力强撑着不要坐下去。
因为他们看见,在阳光遍照的夹金山,已经有许多同志永远地躺在了雪中,就此长眠。
***
北上的抗日先遣队与陕甘红军成功会师的时候,已经近十月了。
南国还是秋天,但瓦窑堡已经开始落着些零零星星的小雪。
窑里,伍秀泉披着军服,静静地靠在木板床上望着外的雪花,不知在思索些什么。
“伍参谋!伍参谋!”小警卫员匆匆忙忙掀了帘子进来,把一捧棕黑的糖块凑到他面前:“周副主席说这个是给你的,让你吃点甜的,好歹养养。”
伍秀泉接过糖块,虚弱而温和地谢,也不忘记关照警卫员:“你也吃――”
但他话还没说完,便止不住地咳嗽了一阵,叫小警卫员又担心地看着他。
“没事的,傅医生说了,”他疲惫地笑了笑,宽着少年,“只要我多休息,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。”
他拣起一颗较小的糖块进嘴里。生了这么久的病,他的味觉变得很淡了:糖在口中化,只像一块不太冷的坚冰,带着若有若无的甜味,叫他想起以前吃过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苏联糖果――俄罗斯人嗜甜,他们的甜和那里的天气一样极端。而这糖不太甜,掺着焦味,是那种手工制糖业的糙副产物:陕北不比闽粤,并不产糖,这大概是很难很宝贵才弄到的。他为此很感激。
“那就好,副参谋长,”小警卫员连着点,“您是得注意。”
警卫员像执行任务一样,认真地等着他把糖吃完,然后才转过去,看了看四下无人,便从怀里贴的地方掏出一个信封――彝族少年这次刻意压低了声音:“还有这个,周副主席单独交代给我,是从江西沦陷区送出来要交给你的,他说……是家书。”
“……家书?”
从警卫员手中接过信,青年军官愣了一秒――然后,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,脸上刹那间全失去了血色。警卫员见他双手与嘴都开始不停地发抖,靠在床边半悬着几乎要跌下来,忙想上去扶他,却被一向温和的副参谋长一把挥开。
青年不停地用他打颤的手,试图捻开封口取出信:那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。他缓缓将那张纸抖开――上面是他熟悉的,那笔刚正的笔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