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点点,因为快跑而出的气在空中凝成一白雾。刘博兼见状,抚上年轻人的后背,慢慢地顺:“别着急。”
“书记,您怎么在这儿?”伍秀泉顺平了气,眨着眼问。
刘博兼没回答,只是敛了笑,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。少年人这才注意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发青的胡茬,怎么看都是一夜未眠的疲态。
皱眉思考片刻,年长者才轻:“跟我来。”
他带着年轻人向公园深走去。穿过乔木林有一片被烧焦的空地,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同期的中国同学,还有一两个会讲中文的苏联人。伍秀泉探探脑,正想要张望一番,被刘博兼一把拉住,藏在一棵壮的椴树后面。他把食指按在嘴上,摆出一个安静的手势。
“难不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托派主张,要派红军正规军出兵德国么?”一个年轻的学生毫不客气地用手指着另一个人的脸。伍秀泉认识那个咄咄人的青年,是刚来不久的留学生,姓林,一位坚定的斯大林主义者。
“无稽之谈,”被骂的那个人年纪大些,带着厚重的眼镜,但语速很快,“我们确实曾经主张帮助德国人进行无产阶级革命――但那主要是政治上的!德国人的社会民主党已经完了,一团糟,”他胳膊上下晃动得很剧烈,“那时,我们德国的工人同胞,需要的是革命理论的支持,需要一个像我们布尔什维克人一样的革命党,或者卢森堡和李卜克内西那样的领袖――”
另一个学生打断他,用词更尖锐,“但是,事实上,同志们,结果你们都见到了,德国人的十一月起义就是一场骗局。我们革命无产阶级的理想被出卖了,工人党勾结反对军队,把共产主义者和劳动人民的命出卖给了魏玛共和国。托洛茨基完全是错的。”
“等着吧,”那个叫林寒的学生又开口,“托洛茨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。你们也全会被清算的。”
他们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,大家各执己见,谁也无法说服对方。伍秀泉听得迷糊,对其中的因果、名词,都只觉得陌生,只是隐约明白这和不久前召开的联共(布)第十四次代表大会有些关系。来苏联前,他才刚读完初中一年级,所有人之中,他年龄最小、文化程度最低。俄语复杂的屈折变化和晦涩的政治经济学已足够令他抓耳挠腮,全然无暇顾及他们所聊的托派或什么布尔什维克党。
他抬起――刘博兼紧皱着眉,听得正专心。他平稳的呼静静落在少年微颤的睫上,视线却盯着那庞大而又盘错节的树。伍秀泉这才发现他们挨得有些太近了――为了便于在直径不过一米的椴树后隐蔽,旅莫书记把他虚虚揽进了怀里。
沉稳有力的心声就这样在少年耳边清晰地响起,代替了不远那些争执不下的辩论声。伍秀泉克制着深了一口气――书记的灰色围巾上有一干净的皂香,悄悄钻入了少年的鼻子里。背脊上隐隐约约传来被掌心按住的感觉,伍秀泉的耳朵逐渐变得深红,脑也因为缺氧而有些晕。直到他的开始发麻,人群才渐渐散去。
“小伍,”刘博兼这时才开口叫醒发愣的少年,“走吧。”
他们继续往树林深踱步。
“刚才那些学生的成分,”他缓慢地斟酌着措辞,“……比较复杂。那里有不少国民党人,我们不方便面。这些事,你听过就算了,”他顿了顿,转认真地望着少年,“……尽量不要参与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伍秀泉讷讷地点。其实他没明白,或者明白得不清楚。
地上满是积雪。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,故意把枯树枝踩出一些“簌簌”的声音,像走在云朵上。雪把鞋面埋住,他有些希望自己能把发的耳朵也埋进雪堆里去。刘博兼问起他的学习和生活,他答得糊里糊涂。魏玛共和国、托洛茨基、社会工人党,他在嘴里把这些词嚼开,吞下去,却不能完全消化它们――年轻人的脑子里只剩下留在椴树后面的,两种截然不同的心频率。
刘博兼是对的。而少年还并不知一场暴雨就要来。
3.
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,首长偶尔会显出一些孩子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