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半球的天空尚挂着半轮隐约的月亮,铅灰色的云层中飘着细如绒的春雪。革命红都还未完全苏醒,而勤奋的少年如往常一样,走在街上,低着念念有词。
“小心!”
等他反应过来,自己已经撞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。
刘博兼噙着笑拾起那个边缘有些卷起的褐色小本子,仔细拍掉了上面的雪花,递还给他:“小伍,用功是好事,但也得注意自己的安全啊。”
伍秀泉不好意思地点点,垂着眼接过那个旧本子――几粒小雪晶落在他的睫和耳鬓的碎发上,让刘博兼突然觉得他像一只机而无辜的小动物。他有些失神,但还来不及有所反应,这只小动物就突然兴奋地凑近:“书记!看,看那边――那好像是斯大林!”
少年捉住他的手腕,呼出的气息过刘博兼的耳侧。有些。他眼神闪烁着偏开了,看向伍秀泉指着的地方。
那个无时无刻不出现在邮票、宣传画和课本中的格鲁吉亚人,此时正穿着呢大衣,叼着他标志的烟斗穿过红场。“不是好像,”刘博兼扶住几乎快激动得扑进自己怀里的年轻人,以掩盖自己过快的心,“那确实是斯大林同志。”
伍秀泉仍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如普通职员一般步行上班的领袖,直到他的影逐渐远去,最后消失在这个坐落着圣瓦西里大教堂的广场。刘博兼看着一脸新奇的年轻人,只是替他轻扫干净肩的积雪,带着惯常的平淡微笑说:“以后常走这条路的话,你会经常碰见他的。”
从此以后,两个人好像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清晨,夜星逐渐昏暗的时分,刘博兼总是靠在伊琳卡大街刚刚熄灭的路灯下,检查少年人的俄文功课,或解答他弄不明白的经济学问题。
寒晨重,伍秀泉看着笔记上的错题,急得搓着手来去:“所以,идти和ходить到底有什么区别,”春天初的积雪被他踩进去一排雪坑,就像兔子钻出的窝,“――不都是‘去’么?!”
刘博兼笑数着那些雪坑,没急着给出答案,倒只是用俄文问了他一个简单问题:“Кудатыидёшь,Пятаков?”(你要去哪,达可夫?)
他抬起,眨巴眨巴眼睛,下意识回答:“Мнеидтившколу!”(我上学去!)
“Чтотытутходишь?”(那你干嘛在这走来走去呢?)
闷闷不乐踢着积雪的少年先是一愣,然后恍然大悟一般松开拧紧的眉,“啊――我明白了!前面的得有个‘方向’,对不对?”他忙掏出笔记本,咬开笔盖,然而他冻得僵的手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,像麻雀脚爪沾了墨在纸上按出的几个印子。刘博兼见他这样,笑着捉住他冰凉的双手,揣进了自己的大衣里。
骨节分明的手带着温热将他包裹,伍秀泉不由得往前凑了一步。那令人安心的皂香又再度飘来,红晕慢慢爬上少年的脸颊。刘博兼的手引着他的手,摸到了一板方方正正的东西――他抬起,好奇地看向刘书记。
刘书记对上少年的目光,示意他拿出来:“尝尝看?”
拆开素色的牛纸,少年兴奋地捧起这黑黑薄薄的一大块,轻轻啃下了边沿的一小角。
又又苦的味在口腔中弥漫,伍秀泉一下子皱起了眉:“这什么呀?!”
他脸皱得像只小猫,刘博兼只觉得可爱得紧。“这是巧克力,”他说,“比利时人很爱吃这东西。”
刘博兼多少清楚,这帮学生中,数伍秀泉的家境最是清苦贫寒(有人曾告诉他,伍秀泉一家十口人,只能靠母亲为别人纳鞋底维生)。苏联人每个月补助他们这些留学生二十卢布――不算一笔大钱,但少年人是省吃俭用,全攒了下来,一并寄回了他的武昌老家。至于这些昂贵的洋货,他大概是从来不舍得买的。刘博兼实在想让他尝尝,只可惜牛常年供应紧张,四寻了都没有找到味的甜巧克力,最后只得在阿尔巴特大街前的国营商店里买了这种“布尔乔亚货”。
小孩被苦得眉眼睛都要皱到一起,却不好意思直说,只好把牛纸又叠了回去,将剩下半块巧克力整整齐齐地收进衣兜里。他眼薄,眉一耷拉下来,纠结得更可怜了些,刘博兼拿他毫无办法――年长者抱歉地笑笑,又从大衣兜里掏出一颗牛纸包着的糖放进他手里:“那还是吃这个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