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已经上过了人间炼狱一般的战场,见识过了今天笑明天死的生活,所以,他现在已经不可能离开这一点微不足的幸福,在这个世界上求生存了。
“刘博兼,你书读得比我多,我问你,”他轻轻地问,“革命什么时候才会成功呢?”
“我不清楚。书读得再多的人也不清楚。也许十年,也许二十年,但总会成功的,”年长的人揽住他的肩膀,“问题来了――万一到时候你还年轻,我却是个糟老了,怎么办?”他温和地看向爱人,想象着伍秀泉四五十岁时候的脸:可能那双漂亮的眼睛旁起皱了,可能脸会胖了,可能嘴边上有两深深的纹……他想了这么多种可能,唯独没想过不爱他。
“那我到时候就养你呗,”年轻人了眼睛,忙了一天,他有些困了,“反正到时候‘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’,肯定舒服得不得了;你老了,走不动了,就天天躺着,等我伺候你。”
“好,好,”他被这种可能逗笑了,“好了。伍秀泉同志,天色晚了,我们回去吧。你这脸还没洗干净呢。”
夕阳已经快沉入地平线了,远的山脉只留下一轮朦胧的金色光晕。伍秀泉拎着空枪和刘博兼从后台出来,看见刚才那几个躺在草垛上的“白狗子”战俘,正远远聚在一颗枯树底下,像一群徘徊在大地上的,黑色的幽灵。
他们见到伍秀泉――这个白军士兵的演员――也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他。
过了一阵,为首的那个人取下他的“青天白日满地红”帽子,接着,后边的士兵也学着他扯下帽子,扔在干草上:“不打啦……”那个人远远地朝对面的这些红军喊,“阮不想和你们打啦……”
3.
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,在如火如荼的大型建设中,江西曾经出过这样一件大新闻:赣州某县城距新修的百货商场不远,挖出了大约三百余枯骨。关于他们的份,一时间讨论很多。一些当地的老百姓认为,十有八九是日本鬼子进村扫时留下的残暴痕迹;但经过专家的鉴定,这些尸坑的出现又要早于日本人进中原的时间。最后,由于缺乏各种证明份的材料,这件事也就无人再提起了,只当作混乱年代里无数的残忍故事之一。
首长也看过那个新闻。那段时间,他整个人变得很沉默。年末的一个下午,我陪他去中央开会,会后他和时任总书记的古月同志两个人单独交谈了一阵。又过了几天,他交给秘书同志一封信,请他将这封信带给总书记的秘书。我不知这封信的内容,更不可能去问,后面就慢慢把这件事忘了。
直到来年的春夏之交,报纸上又刊登出一条新闻,我才大概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。
那条新闻刊登在报纸第三页的副版,在一个既不特别重要、又不特别轻视的位置。我还记得标题是:尘埃落定――记江西三百名“肃反”受害者被追认为烈士背后的故事。
当时快交班了,但我依然站在原地把那条新闻读了好几遍。我是当兵的人,对于这样的故事常常感同受,难过得很。一抬,首长也正沉重地盯着文上的纪念碑照片出神,我便隐约觉得这件事(就像以前理西路军战俘问题时那样)也许与首长有些关系。
首长察觉到我的目光,回过神来:“小陈啊。”
他看见我表情难受,于是把报纸叠好、整齐地放在桌角上,温声对我说:“一九三三年,我也恰在中央苏区的模范团工作,算是历史的见证者,看到那个地名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――那个时候,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,许多无辜的干、战士,因为一两句无心之言便被‘肃反’,打成了‘反党、反革命’,白白失去了命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所以,我想啊,我们是有必要为受害者恢复名誉、为家属提供补偿的;况且,很多同志蒙受了不白之冤,这点金钱上的补偿,对于他们被夺走的人生来说,又算得上什么呢?”
“小陈同志,你还年轻,要记住――历史是重要的。”他凝重地看着我,“因为历史证明我们犯过错误,而人,始终都是容易忘记自己犯过错误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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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任红五军团政治主任的刘博兼同志被肃反委员会“请”走,并莫名认定他有“重大的反革命嫌疑”时,伍秀泉还在沙洲坝茅草棚子搭成的教室里,教整齐坐成一排的小女娃们写自己的名字。
李戈莉面色凝重地从中央政治保卫局回来,把他拉出教室,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