秀泉!”
那个年轻人用自己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义正言辞地喊,而这一点声音,还没有等伍秀泉来得及分辨,很快就被千千万万同样的声音淹没了。
“——啪!”
昏黄电灯的钨丝烧断了,整个屋子陷进了彻底的黑暗之中。
3.
我们连夜把首长送进了医院。
万幸,最后首长没有大碍,医生说是劳累过度,需要好好卧床休息。打了退烧针又吃了对症药,窗外的雨声终于渐停。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晨光,待药效上来以后,首长才沉沉地睡过去。
天亮后,另外的警卫员来和一夜没睡的我换班。等我再轮班回到病房时,竟看见首长正伏在病床的桌板上,专心致志地审阅之前送来的书稿。
首长的脸色还是很苍白——我看向秘书同志,他无可奈何地冲我摇了摇。
“不碍事。”见我一脸担忧,他只是笑着摆了摆手,“这两天把剩下的看完,就可以拿去反馈给出版社的同志了。”
斜阳从窗外照进来,带来点意。我给首长倒了杯水,守在病床边看他在书稿上拿钢笔认真地勾划——有些地方被他圈了出来,在空白写了一大段墨蓝色的批注。
晚上,秘书同志回去理材料,我留下来照顾首长。我见他神还不错,就去楼下打了壶开水。没想到开水房还要排队,等我回病房的时候,首长已经靠在床,捉着笔睡着了。
他常年失眠,能安睡哪怕一小会也是好的。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过去,把钢笔从他指间取下来,又替他把桌板上的书稿整理好。
几沓厚厚的稿纸里落出一张老照片,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:
——照片里的人虽然不甚清楚,不过我认得出来,那是刘博兼将军。一片白桦林中,他穿着军大衣,在纷飞的雪花里风华正茂地微笑着。
照片底下写了年份:“1928”,右下方还有一大团被火烧过的痕迹。
我小心翼翼将这张照片夹进书稿里,撤掉桌板,为首长掖好被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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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亮了,看守的人过来把他们这些“牛鬼蛇神”拉出去开始劳动改造。
尽是“改造”,然而这类重复工作几乎只是为了折磨人而存在的:早上,这一帮“黑五类”,先是得拿一个小铲子,把那些漫天席地的大字报从楼的阶梯和墙面上铲下来,然后用手推车一趟一趟地运出去;然后再拿着镰刀,去楼前齐腰深的污水河中割芦苇、茅草;或者再差一点,去打扫到都堆着排物,恶臭熏天的公用厕所——这种繁重而充满侮辱的工作将一直持续到傍晚,他们才会被允许回到那间十见方不到的小屋子里,吃点掺了沙子的米粥。
伍秀泉的情况早些年就已经不太好了,而现在又日复一日地浸在这种环境里,还没垮掉几乎是一种奇迹。
“42号,”另一个黑五类凑过来问眼神发飘的伍秀泉,“你还撑得住吗?”
“还行,”他抿了抿干裂的,费力地挥动镰刀割下一把苇草,“昨天没睡太好。”
中联的大夫给他开了地西泮,但现在药都被看守他们的民兵着,一天只愿意给他半片——药效不够,有时候就算吃了也睡得很浅。
“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啊……”那老继续絮叨,他年纪比伍秀泉大许多,发都快掉完了,如今也不得不吃这种苦。
“好了,好了,37号,”他一边宽老,一边艰难地在这齐腰深的臭水河里移动,“肯定会过去的。”他这样说,然而心中却只觉得毫无底气。
其他人都各自沉默地拿镰刀割着野草,直到离远一个河滩上的人发出了惊呼:“——那是啥?”
所有人都顺着声音望了过去:河沟上游,几百米开外的地方,正有个黑乎乎的东西,像段浮木一般朝他们飘过来。
“好像,”一个目力好的人皱着眉望了一会,“——是个人呐!”
几个年轻些的人闻言赶紧跑到岸上,找了一绳索将那浮着的人打捞上来——可惜为时已晚,人早就咽了气。正值盛夏,这尸也不知被臭河水泡了多久,已经开始发白发胀,像个充气的气球一般了。
“有没有认识这人的?”岸上的人围成了一圈,最里的一个人喊着。
伍秀泉扯着水草爬上了岸,也挤进了人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