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他脸上那痴痴的笑意还未退去,“博兼,你看,这真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世啊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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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冬后,北京的天气迅速萧瑟下来,再过个十来天,一九六九年的第一场雪也该落下来了。而在已经冻得像冰窟一样的地下室里,十几个“黑五类”正被民兵驱赶着,如牲口一样,面向墙上挂着的主席像站成一排。
“站整齐!一个个开始‘晚请罪’!”一个右手拿着《主席语录》的民兵,声音洪亮地对他们说:“跟着念:首先,让我们敬祝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、伟大领袖主席万寿无疆!万寿无疆!万寿无疆!”
“首先,让我们敬祝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、伟大领袖主席万寿无疆,万寿无疆,万寿无疆……”房间里的人开始无打采地跟着念——他们垦了一天的闲地,尚有说话的力气已经不错了。
“大声点!”领读的民兵显然不太满意,“敬祝他老人家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健康!永远健康!永远健康!”
“敬祝他老人家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健康,永远健康,永远健康……”
话音刚落地,所有人齐齐将右手向自己的右上方挥了三次——这表示对领袖至高无上的祝愿。
“现在开始请罪!”
领读人说完了这句话之后,房间里响起此起彼伏的“认罪”声。这是个相当可笑的场景,一群被剃了阴阳的“牛鬼蛇神”,在这间地下室里麻木地对着一张画像重复自己的“罪行”,尽大分人连自己的罪行是什么也不清楚:他们像牛羊一样顺从,只是因为这样就不必吃看守的耳光。
伍秀泉从破棉大衣里抖出一张纸,也与其他人一样开始讷讷地念:“——敬爱的伟大领袖主席,罪犯42号向您请罪……”
“大声点!”
他抬起扫了一眼看守,突然扯高了嗓子,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:“我犯了严重的、不可饶恕的罪行!我罪在顽固执行、坚持反动路线,站在苏修的反动立场……”
这种行为显然被当成了挑衅——他还没有说完,卫兵就给了他一耳光,把他的脸打得偏了过去。
伍秀泉的脑子有些嗡嗡在响,然而反常地,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抿了抿被打出血的嘴,接着念那张薄薄的纸:
“——我有愧于党和人民,我罪该万死……”
这些都是“晚请罪”的一分,对于他们的侮辱,伍秀泉早就习惯了。只是37号上周死在了牛棚里,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,他有些寂寞。
等他平静地念完了那张纸,太阳也快下山了,卫兵这才满意地点点,放他们回去休息。
回到了“牛棚”里,看守的人把一片地西泮用小刀分成两半:“这是你今天的药,42号。”他将其中半片起来递给他。
沉默地把药片握在手心里,伍秀泉回到了自己那间阴暗又的牢房,又开始对着墙枯坐。就这样,一直到后半夜,看守全都睡着了,他才从床铺下翻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小瓶子,把药片放进去,晃了晃——没什么响声,里已经快满了——于是,片刻后,他又将这些被掰成两半的小药片全倒在了桌子上。
一片。
两片。
三片……
昏黄的灯光下,他耐心地用手指点着数,然后将它们拼成一个完整的圆。这是攒了六十天的量:不多不少,正好三十片地西泮。他怕不够,还偷偷藏了十几片降压药,堆在桌上,像一盘被拆得七零八落、阴晴圆缺的月亮。
又点了一遍数量,他像松了一口气似的,楞楞地看着自己已经变形的指节。过了一会,脸颊上传来一阵热,伍秀泉抬手,才发现竟然是一行眼泪。可为什么哭,他本不知:眼泪只是从眼眶中了下来,而他既不感到悲伤,也没有痛苦。他只觉得平静。
这大概是因为这几年他的记忆变坏了。
一开始,只是不记得那些无足轻重的琐事:几个的年份,数字,或者地点;然后他发现自己遗忘了曾经历过的某个事件,即使那很重要;最后,他惊恐地发现,无论他如何尝试,他都回想不起那个人的脸了。在黑牢里,没有照片、没有文字——有时候,伍秀泉几乎就要以为那些他赖以为生的记忆是假的,是一个人在绝望之中的幻想,或者只是一块被海水锈坏了的军籍牌。可他上又会想起那双手的温度——那不是假的。
他把自己的手贴上了脸,手指糙,很凉,掌心因为泪水有些。怎么也不像那双手在他脸上抚过时的温度。
伍秀泉带着些遗憾地把手放下,讷讷地对着墙自言自语:“好了……博兼,时候终于到了。”
他从枕下面翻出了一小块纸包着的麦芽糖——那是李戈莉来探视他的时候,偷偷给他的——剥开糖纸,抖着手放进了嘴里。然后,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凉白开,深了一口气,便将那几十片小药片分两次送水吞了进去。地西泮的苦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:这世界上或许只有一个死人知,这个连血都不怕的共和国军人其实很怕吃药。伍秀泉不喜欢苦的东西,他不喝茶,不喝酒,不喝咖啡,甚至尽量求着自己别生病。为了把这些小药片都咽下去,他用把那一小块糖裹得很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