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眼睛,忙凑过去观察他的状况。
这时秘书同志也进来了,我们俩都很紧张地看着他——他昨晚没吃安眠药,一觉睡到现在属实罕见。而首长才从睡梦中醒来,似乎还有些恍惚,只是缓慢地摇了摇,把目光停留在了窗台上。几只麻雀正在外叽叽喳喳,我以为他是觉得吵闹,忙想打开窗驱赶。
首长却按住了我的手,“没事……”半晌后,他温和地笑了笑:“由它们去吧。”
“那我拉上窗帘?”
“不用。”他收回了目光,喃喃:“我刚才,了一个好长的梦啊……”
//
他躺在一条陌生的河里,望着所有的时间在他之上淌。
第一次,他梦见一只夜莺来吻他。
那是在贝尔格莱德时的事。他那时住在弗拉基米尔的房子里——这位老绅士去了中国,因此就将乡下一套闲置的、带花园的房子让给了他们。因此,伍秀泉偶尔也会和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们一起去那度假。房子就建在多瑙河旁边的林地里,每日有许多水鸟掠过河面,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,那时他总在卧室的窗台上见到同一只夜莺。他曾经试过赶走这只不请自来的小鸟,可没什么用。
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是一位乌克兰人,她和伍秀泉平时也说俄语沟通。某天,他无意间在餐桌上提起此事,这位见多识广的太太是这样对他解释的:“达可夫先生,”她把面包切成两半,涂上黄油和蜂蜜递给他,“夜莺是种吉祥鸟,您一定是有好事将近才这样的。”
“是吗?”外交官接过面包,疲惫地谢,“希望如此吧。”那时他正因为国内热火朝天地批判“南斯拉夫路”的消息而感到焦烂额,有时整夜地睡不着觉。
“告诉您一个我那一辈人的传说,”她给伍秀泉的红茶里加入几块方糖,“基辅罗斯本来没有夜莺——是乌克兰人悲伤的哭声将他们引来的。这种鸟听见了众人的号哭,就唱起了甜美的歌,从那以后,人们才重新获得了快乐,”妇人看了一眼他紧缩的眉:“总之,达可夫先生,它是个好兆,或许,它也盼望着您能开心呢!”
抿了一口红茶,外交官望向窗外蓝色的多瑙河,过了一会,他漂亮的黑眼睛弯下来出一个真正的笑:“嗯,我相信你,米哈伊洛夫人。”
夏天结束之前,那只夜莺依旧每晚在他的窗台上停留。
装着记忆的玻璃瓶从他眼前漂过去,他看见蓝色的多瑙河在转瞬间变成了黑海之滨的涛声。
“秀泉,别爬太高了!”
伍秀泉一低,就看见刘博兼站在防洪堤下朝他喊。
“知啦!”被海风得乱七八糟的青年朝底下的人挥挥手:“书记,我看见了——对面有一座岛!”
他继续赤着脚往前走。海岸防洪堤的水泥砖上长满了青苔,还覆盖着大小不一的牡蛎壳,走起来有些刺,然而内陆长大的青年军人每每见到阿纳帕那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,就像一只撒欢的小狗,兴奋得什么也顾不上了。
“走慢点,秀泉,”刘博兼不紧不慢跟在他脚下,偶尔提醒他两句:“上。”
伍秀泉俯视着这位一向沉稳的军官,起了些恶作剧的心:“那我要是真跌下来怎么办?这么高,起码得摔断一条吧——”
“小疯子,别闹了。”刘博兼无奈地仰,着刺眼的阳光看他,“你不如下来试试,看我接不接得住你?”他朝年轻人张开双臂。
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军官这时还空张着双臂,姿势莫名有些傻气,只是他脸上倒还挂得住。
“那我真下来了。”
“好,我接着——”
伍秀泉没等他说完,就毫不犹豫地纵从这两米多高的堤坝上了下来——军官的手臂果然稳稳地擒住了他,年轻人得意地趴在刘博兼肩膀上笑:“你看,我就说嘛。”
抱着他,年长者似乎松了口气:“以后不准这么闹了,”他伍秀泉的发,“你就真不担心摔坏了?”
“我担心什么呀?”年轻人眼睛亮晶晶地啄了一下他的嘴角:“你总是能接住我的,对不?”
耍赖的青年随口玩笑般的一问,反而叫刘博兼呆住了。过了许久,他才敢开口:“好,”他紧了紧抱着年轻人的手臂:“我答应你。我接着你。”
白浪拍打在黑色的礁石和堤岸的水泥墙上,溅起几簇水花。
浪花散尽了,他回到了伏龙芝的雪林。
他此生从未目睹过这样的大雪。
如世界末日一样的雪从黑色的天幕上一刻不停地落下来,积雪很快就有了齐腰那么深。如果不是前面有一个人在举着炬火,烧出一条刚好能容人通过的小径来,那他早就被活埋在这大雪里了。